八爪雪今天写文了吗

一个喜欢码字的人。

【俏如来单人】归去来兮

是cp25的小料本,感谢支持!!!qwq

含史俏亲情、史家亲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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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沙弥

小沙弥第一次进入寺院,最爱干的事就是趁师父打坐,揪下几根须发。或是随师兄化缘时,脚底抹油捉几只蜻蜓,逗几尾鲤鱼。

到底是沙弥,终归带了些佛心,不似寻常顽劣孩童那样踩死了事。只是即便如此,也免不了多遭师兄几番责骂。

晚课是他最安静的时候,但毕竟是孩童,诵几声佛号便顶不住无聊悄悄打起瞌睡了。

山下村民都说,小沙弥不像寺院的人,带着一股子灵气,与寺庙香火总有些格格不入。寺院也并未将他列入排辈,只道他入门最晚,对每一个人都要尊称一声师兄。

这自然是引起了同门不解,主持却只是念一声佛号,轻道了句不可说。

佛曰,不可说。

传言道,小沙弥不是自愿皈依佛门的,与其说心愿,不如说是向双亲赌气,尤其是多年在外征战,难以归家的父亲。他自出生以来,对亲生父亲的印象就仅限于旁人的称赞,与母亲偶尔夜半梦魇时的轻声呢喃。他背后“精忠报国”四字是父亲亲手刺下,但为了报国而让亲人如此伤身,他不愿!

祖母外出千里寻找爱儿,却是带着一身伤回转,治疗时仍止不住泪水。外人只道,是史艳文杀戮无数,累及亲人,才会如此。小家伙偷听到这句话,一夜未眠,第二天便对母亲说,他要出家,念佛了却父亲罪恶,让娘亲与阿太能有安生日子。

只是江湖路险,杀人人杀,如何还得干净?刘萱姑听罢这样想着,却未阻止,只是默默串起一百零八颗佛珠,只佑佛祖能够保护爱儿,远离武林。而主持了解孩童来意后,也只是摸了摸他的头,吩咐师兄为其剃度。

千舍利,千般舍离,可断一念?

无人知晓。

但这就不是那个时候的小家伙会想的事了。寺庙中的生活比想象中平静许多,他生的聪慧,又比其它刚入门的弟子乖巧几分,深得师兄弟们喜爱。

娘亲自他幼时便会偶尔诵经,久了,他也耳濡目染习得一些,佛法之类也就不算什么难事。大师兄唤他有佛缘,也有机遇。主持听到这些话,也只是笑笑,不发一语。

小沙弥最喜欢师父了,因为他从不像师兄们那样,每天围着他问东问西。该说即使是佛门弟子,好奇心也是未曾变化,千舍利理解,却实在有些难言之隐,不想告诉同门。所以,当师父在偏堂打坐,他就会悄悄过去,坐在一边,盯着师父晃脚丫子。师兄们每每看到,不愿打扰主持清修,便只能干自己的事去了。

师父坐得太静,蝴蝶停在头顶都没有动弹。小家伙看着别扭,轻手轻脚地附上手去,想将蝴蝶赶走。未料师父突然睁开了眼,将他吓得猛然弹开,又因地滑扑腾了两下,终于摔了个狗啃泥。

“呼——无量修佛,无量修佛。”

小沙弥拍着胸脯念了两句佛号,自知刚才的行为实在太蠢,也就干笑着揉了揉屁股,乖乖在师父边上盘腿坐好,等着老主持发话,直等到他悄悄打了个哈欠,苍老温暖的声音才打破宁静。

“你认为,江湖如何?”

“苦境。”

“何为苦?”

“舍不得,放不下,爱别离,生死恨。”

……

千舍利见师父没了声音,也就跟着沉默下去。他知道未问出的是什么,也因此对这份安静偏生出些感激来。

我是千舍利。他对自己默念这句话,我只是个出家人,尘念早该断尽,只盼佛声随着烦恼丝洗清罪孽,还母亲一个安生日子。

“来吧,与贫僧诵经。”主持的声音打断思绪,随后便闻得佛号声声,与莺啼应和,佑护四近安宁。

只是,尚还年幼的千舍利并不明白,江湖路远,避无可避,即使是佛也不能独善其身。几度春秋间,他潜心修佛,不问世事,偏僻古刹也真似天外之境,未扰动乱。他甚至奢望着,就这样度过一生,也还算不错。

世间安得两全法?难量修者渡红尘。

战争频发,火光终究是烧到了那一处小村。修行之初是不能随意下山的,他只能看到寺庙香客越来越多,泪水与血珠也越来越多。村民身上挂着血迹斑斑的衣物,带着红肿的双眼请三支香,又在双手合十祈祷之刻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
这样的场景,千舍利在几年前就已看见太多。所谓的江湖从未改变,他也依旧只是渺渺世界的一粒沙,除了请求佛祖慈悲之外什么都做不了。

许是佛祖听到了抱怨声吧,第二天,古寺中来了一位香客。香客带着与常人格格不入的儒雅气质,令任何人一见便能发现,此子有经天纬地之才。

千舍利彼时正在洒扫,被一声轻唤叫住。

“这位施——”他说了一半的话猛然破碎,随着几年筑下的平静化作尘埃。“施——主,来到小寺,有何贵干?”他竭力让自己声音不显得颤抖,面无表情接下了句子。

“史某行至此地,突然有些口渴,请问师父可能接济?”侠士语气中带着些小心翼翼,又偏生些尴尬的微笑。他一时失语,只道一声随我来,便再也不愿回头。直到接了些水,绷着脸看侠者一口一口慢饮。

“多谢师父。”侠士递回茶杯,见他摇了摇头,“无量修佛!悟不得佛法,参不透因果,出家人当不起这声师父。”

“佛法在心,人皆不同,师父说得太过谦虚。”侠士道。

多年压抑的情绪在面对那人时像是哑了火,千舍利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忽地想起几年前主持的那个问题,还未反应就已出声。

“那敢问施主,江湖如何?”

“人在的地方,便是江湖。”侠士沉吟片刻,“江湖路远,人生在世,也只能求保一家安宁,护一方平安。小师父…”

“施主,解了渴便快下山去吧。”这已经是近乎无理的逐客令了,声名赫赫的云州大儒侠眼中闪着极复杂的光,愧疚或是无奈?千舍利只觉压抑的情绪再次起浪,紧盯那人转身离开,念了声佛号,一扭头冲进后院,扶着墙边轻轻颤抖。

“父亲……”没人听见这声轻唤。

史艳文之后又来过几次,无一例外都是千舍利待客之时,但过几月,就不见踪迹了。

儒侠失踪的消息传得太广,即便是在偏远古寺,也掀起了轩然大波。主持从那时起,在偏堂闭门不出,每日送去的斋食也越来越少,师兄们只说,那是在为史艳文祈福。

那是在为中原百姓祈福。

再往后,便是越来越多请求留宿的难民,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,眼中闪烁着倔强或迷茫。千舍利一连几天忙前忙后,连诵经都顾不得,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。

那一夜,他不知为何,梦到了一袭白衣。

就如同他记忆中的样子相同,不算太宽阔却令人安心的背影。即使未曾现面,也带着一股儒雅的书卷气,衣袖翩翩,气度不凡。只是,他兀自向前,无论小沙弥如何呼喊追赶,也未曾回头看他一眼。

千舍利猛地惊醒过来,只觉得自己满头满脸都是冷汗,旁边是几位师兄均匀的呼吸声,他定了定神,轻手轻脚地起身跑了出去。

他很清楚,梦中的人是谁。

可是为什么不回头呢,为什么要把诸多伤痛带给百姓,为什么发起战争,为何……

为何又不见踪迹,连让我唤一声父亲的机会都没有留下?

千舍利一提袈裟,奔跑起来,凭借过人的轻功一跃攀上后山山头。天还黑着,周围只有几声蝉鸣,也微弱地几乎听不见——是了,已入深秋。也不知母亲与祖母…可曾添置几件衣物?

“……唉。”千舍利低头一叹,他终究是没能远离喧嚣,江湖路遥,事情哪里做得完。

苦海沉浮,只求一处心安。

山下点着几处篝火,不知过了多久,火光黯淡下去,天幕却明亮起来。

当日,他收拾好几件换洗衣物,向年近耄耋的老人请求下山。

“来吧,随我再诵一次经。”主持的声音在这几年间几乎未曾变化,苍老而平静的佛音有着让人平静的奇妙作用。千舍利难得做不到专心致志,他眼中闪过离家时的种种景象,仿佛时光回溯,感觉又有一人抚上他发顶。

不是幻觉,令人安心的温度一触即逝,千舍利再抬头,只看到师父的背景,透着从未有过的威严。

“弟子千舍利,于灵刹修行八年有余,现允其入世,赠法号——俏如来。但盼佛祖慈悲,佑其安康。”

“弟子俏如来,修行八年,未明佛法,只求无量修佛,发其大愿,承其远志,渡世济生。”

“去吧,入江湖吧。” 师父轻叹一声,终是露出微笑,之后便再无动静。

曾经的小沙弥明白,自己该下山了。

又是数载光阴,云州大儒侠长子俏如来接其父重担,领导中原的消息越散越广,却无人再回忆青灯古寺、诵经偷懒的小沙弥了。




2.盟主

俏如来清楚自己如何当上的盟主,也不清楚。

他明白天下风云碑是个局,是针对史艳文的杀着,却不知如何破局。

中原群侠皆是正义之辈,满腔热情,是非黑白,全凭一念之间。史艳文是阴谋家,刻板印象一旦形成,就难以改变,任他如何解释,万般无用。

这是一盘很大的棋,将群侠玩弄于股掌之间,他的父亲不过是落子之下的一个牺牲品,藏镜人也是同样,纵横之间,迫入绝境。

但他触不到棋盘。

“俏如来,史艳文是阴谋家,你一定要大义灭亲,诛杀他啦!”

“是啊,俏如来,你要大义灭亲啊。”

是了…俏如来,也是棋子之一。

他隐隐感觉,自己就是即将落子的下一颗棋。但面临众人的一声声盟主,只觉得陌生无比。不如说这个称谓转了一圈,又回到了他身上。天地双部枯骨犹在,堪堪幸存的侠客,却将与自己的亲人兵戎相向。

他觉得有些累,但不能停止脚步。既然身为棋子,就尽力将棋路导向对正道最有利的方向,这是父亲留给他的责任,也是他当为之事。

于是,有了天下风云碑赛程继续,有了九脉峰围杀,也有了最后的决战时刻。西剑流投降,炎魔幻十郎覆灭,正道得胜,皆大欢喜。而剩下的西剑流又该如何?

他们并非大奸大恶之徒,炎魔不得军心,他的意志不该完全被强加到西剑流多数部众身上。祭祀与柳生寿数所剩无几,应可定罪,却仍难服民心。群侠多次登门,见正气山庄闭门谢客,流言四起,说盟主私藏要犯,图谋不轨。

消息不应传得这么迅速,只道是之前操弄棋盘之人再次下手。藏镜人重伤,父亲出外寻药,此事恐难再拖,只能借着夜色,私放部众回返东瀛。

——落人口实。

宫本总司出现得太过巧合了,正好遇上群侠进逼,正巧作为前西剑流部下,挡下罪责。自那之后,一切便暂且安下,仿佛这就是幕后之人希望的局面。

俏如来不明白,这是好还是不对,作为盟主,他该乐见这样安平局面的,可师尊与此事无关,做下如此举动的,分明是俏如来。是他做错了吗,是否还有更有利的可能?

身居高位的代价就是处处受制,在其位,谋其职,接受群侠监督,这是俏如来早已做好的觉悟。但当牺牲者,成为了他身边的人,自己仍需要沉默吗?

“俏如来,你更重要。”

不知从何时开始,这句话开始频繁在他耳边出现。与他共谋的侠客,师尊,亲人,每个人都在强调着,他很重要,无论谁被牺牲,都不能是他。

宫本总司死了。

这是什么意思?一个人死了,一个剑者,重要的人,亲密的人。他死了,众侠士会如何,有哪些事情需要处理。银燕哭了,银燕在说什么,大哥,你的眼泪呢?我不应该流泪,待办的事这么多,若我失控,局面会更加混乱。必须将一切处理妥当,再去复命。

可是…师尊,他死了。宫本师尊死了,他死了!

死了…又如何呢?

要做该为之事,要行该走之路,斯人已矣,但俏如来,你还活着。

“史艳文太仁,而你太过伪善。他不舍别人的孩子而舍得自己的,你却是任何人的孩子都不舍得。”

“要做到一视同仁的不忍,也一视同仁的舍得。”

一视同仁,为所当为。宫本总司与任缥缈战约是当为之事,因为此举牵制温皇前辈,令他不再能有所行动。将小空送入魔世是当为之事,这样便可重新加固封印,可保中原多年安平。至于其他人作何选择…皆在考量范围,但与我无关。

那俏如来的当为之事,究竟为何?他是百武会盟主,中原领袖,宫本总司、默苍离的弟子。他应当成为中原群侠的领路人,参透两位师尊的教导,审时度势,提升自己。要做的太多,时间却有限。并非每次选择都能碰到最优解法。

首先要做的,是参透当局者每一步所行意义。

九龙天书局起,苗疆虎视眈眈,意图改变地气,扭转国运。此举对中原极为不利,必须阻拦。但苗疆之内,又有几股势力在分别干涉?三本赝品,其一是自己的暗着,另外两本,必然皆有出处。

设局者,温皇与北竞王,智计不下师尊的两名前辈,布下的连环对局,只能见招拆招,但还是慢了许多手。谁都没有料到最终的结局指向魔世开启,中原一时措手不及,生灵涂炭。

俏如来,是你渎职。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,他再度跑起身为盟主的职责,但魔兵数量太多,仅仅抵抗仍然收效甚微。百武会人员渐少,又是中原第一组织,被针对太过正常。魔兵重军出击,群侠一夕倾覆,只剩下一声声“盟主你快走啊!”

俏如来不想走。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静,他是领导者,无论何时都必须保持冷静,判断局势,但他不想走。每个人的生命都同样珍贵,他真的很想冲回去,尽可能多的救下群众,作为盟主,自己合该保护他们的。

但是,或许成为了盟主,便真的与他人不太一样了。

而这时候,默苍离说,我徒无能,我来接手。

彼时一场战役刚过,众人死伤严重,中原遍地哀鸿,倒是真应了“我徒无能”的评价。俏如来从不贪恋权位,也相信以师尊的能为,会比他自己做得更好。只是为何是现在?西剑流与九龙天书之祸,中原同样损失不小,师尊却只是旁观全局。冥医前辈所言,魔世是师尊的责任,又是指什么?

即使有所疑虑,但对于领导中原,师尊必然比他更适合。我会一直相信师尊,俏如来对冥医前辈保证,即使受伤自愈的药水,令他隐隐不安。

师尊分明在教导他如何成为一名武林盟主,中原领袖,俏如来却只觉得,自己回到了几月前,父亲被西剑流逼迫逃亡时。他仿佛又成为了一名棋子,顺着一条既定轨迹行走,尽头是无尽黑暗和一个等待他去发现的答案。

又不尽然,他似乎被迫成为了局外人。

从师尊接手战局起,整场局势发展就显得有些诡异了,令伤口快速愈合的药水,以一敌十的士兵,还有领导者口中的“英雄”。这样的骁勇必然伴随着相应代价,伤口爆发溃烂,服用更多药水不过是在自欺欺人,隐瞒事实。

没有人是傻子,群侠如此,俏如来更是如此。

执棋者是师尊,棋盘是战局排布,棋子是群侠魔兵,楚河中流淌着救命水,为意图过河者助力,同时毁灭。进入敌方地界的,都成为了英雄。

“他们选择成为英雄。”默苍离说。

“是师尊让他们成为了英雄。”俏如来驳。

“俏如来啊,一定要相信你师尊,无论何时都相信他。”

俏如来怀疑师尊。

他是盟主,他必须了解棋局,师尊的目的,这一切事情最终的导向。

他还是接过了羽国志异。无论如何,师尊的目的绝不只是击退魔世这样单纯,必须让群侠保持警惕。

一个被架空的盟主,也只能做到这些了。战乱频繁,魔兵逼命,俏如来无法再次看着保护自己的前辈因此牺牲,他已经失去了太多,此刻,只想任性一回。盟主需要舍得,而俏如来,只愿眼前不再有任何无谓牺牲。

所以俏如来活了下来。

天擎峡尽毁,绝不是个巧合,是师尊一开始便制定好的计划。如果他当时选择前往领导,将会随之成为尸骨。既然都在意料之中,此举便只能说是又一个考验。

可为何拿如此多人命作为考验!这些侠客,这些士兵,他们是有血有情的人啊!

他们也是棋子。

他终于看到了默苍离眼中的世界,一视同仁,有的只剩下落子无悔,胜负两分。而所谓“英雄”,就是即将被舍弃的棋子。这盘棋下不了多久了,救命水便是亡命水,这个谜底在羽国志异散播下将再难潜藏。但终归只是怀疑,若要继续欺瞒,就必须将谜底,控制在自己手上。

“冥医前辈在哪里,他去找师尊了吗!”

俏如来满眼骇然,他终归是太过愚钝,直到此时才明白,这个局是为他而布,所有谜底,都指向自己。他只求最后一步还没踏出,一切便仍有回转余地。

“是啊,他去找了苍离先生后就再没回来,俏如来啊,你要为我们做主啊!”

那是师尊,又如何会让他在死局中占得先机。

他是盟主,他合该再次大义灭亲。或许这就是领导者该做的,牺牲、舍得、殚精竭虑、成全大义。这也是师尊想教会他的,一视同仁的不忍,也一视同仁的舍得。

俏如来在山口坐了一夜,什么都没有思考,只是望着宫本总司留下的剑印放空。他想睡一觉,但只觉得神思清明,眼前只剩下一张巨大的棋盘,并非魔世棋局,而是剑招。宫本最终还是破了局,传承二字,让温皇前辈一盘好棋黯然失色。

天光乍现。

俏如来第一次觉得,自己似乎摸到棋盘了。







3.钜子

俏如来身陷围阵,朱雀火光开出生死天路,却在群侠杀机之中左右受制。心下有所顾忌,二人皆无法全力开杀,墨改寒光又至,剑影阻断了将未开辟的出路。玄之玄执剑挡关,满目嗤笑,皆是再胜一局下的得意洋洋。

此局,俏如来…一败涂地。

他不得已强运内力,化阳刚之气运使最后底牌脱身,至此,他在七师叔面前便再无保留。纯阳内劲爆发,心绪激荡之下,又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,再平复伤势,继续前进。

只要逃脱,就还有翻盘的机会。苗疆是目前最佳的暂避地点,虽有可能遇到忘今焉围杀,但身为苗疆国师,制约之大远不足以令他截住自己。落败原因是信息过少,判断失误,那就必须寻得更多信息。相比起玄师叔,反而是道域天师云杖,仍有突破口可寻。

突破口同样在苗疆。在被擒住之前,尚有时间。

苗疆不止一名九算,二度围杀之下,朱雀暂伏,不料银燕到来,为局面又增添了变数。

银燕,你不该来。俏如来一边强压伤势,一边将心中一步暗棋划去。如今他的处境与曾经的爹亲相当,若银燕不做接触,还能做正道一员、史家精英,一旦出面救他,玄之玄必将大做文章,银燕心思单纯而不喜算计,无论如何都斗不过身为九算的玄师叔。

江湖仇杀的确无需证据,但时过境迁,选择的道路不同,所处的位置也就不同。俏如来,是掌局人、执棋者、幕后推手,在这些方面,他与玄之玄并无不同。这本就是对决,与武斗所差不远,武器化作唇舌,招式化作信息与计谋。计中计、局中局,一步走差,便是引祸上身。

必须让银燕远离自己,远离阵中。

墨色棋局,向来剑指世人,俏如来不能让亲人成为下一枚被牺牲的棋子,更希望棋局至此翻盘,只要他能将军,就不再徒增无谓牺牲。

有更好的方法吗?有,但是否如他所想呢。

若想不出,那多余的牺牲——

便都是他害死的!

冷静。俏如来暗自握拳,指尖在掌心留下深痕,掌心钝痛逼他再度压下心绪。情绪对棋局毫无帮助,九算并非常人,若是失了冷静,只能徒增破绽。

夜色深沉,重伤的智者疾步潜行,只为翻盘多增几分可能。两位师叔相互牵制,只要打破平衡,势必将引起双方内斗,皆时总有一人将至末路。虽然掌握七师叔信息更多,却缺乏证据。影形之法诡异,目前难以证明他的身份,反而会被倒打一耙。

第一步棋向忘今焉,他赌对了。

当围棋吃下第一颗子,往后几步似乎都会显得容易些。玄之玄败露假死,俏如来重任盟主,虽说尸体已被火化,难辨真伪,至少短时间内他难以掀起什么风浪了。三师叔也无插手理由,仿佛墨乱暂平。

看似平静的棋局背后,也可能是另一个局正在酝酿。当局者迷,而当旁观者插手,棋路又当如何?

——雁王。

俏如来并非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,羽国志异中记载的仁君,师尊门徒,失败的铸心者,只是鲜有人知道他还活着,面貌心计都与记载大不相同。

这是铸心带来的变化,铸心不成,便是诛心,俏如来甚至无法认定现在的雁王是否还算是活着,抑或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局外看客。

雁王入局的目的为何?

连番落子皆是在针对他,玄之玄诈死后的反扑是雁王设局,若自己身死,玄之玄将永留把柄,倒不如说是在假借俏如来手杀玄之玄。

随后又连番设计,使俏如来入地门,又助其逃脱,在此期间,设计重创了欲星移。而此番筹谋,却未对俏如来本身,产生过大影响。

“师弟,你想成为英雄吗?”

俏如来还不能被牺牲。

俏如来也未曾想到,几位牺牲者皆是九算。削弱九算力量,这分明是师尊身前所为之事,只是前者希望墨家重归黑暗,后者却对墨家理念展开抨击。雁王未通过铸心,又在围杀中死里逃生,他对墨家势必有所怨恨,但又在不觉间,行事作风沾上了师尊的影子。

或者,他本就希望用师尊的方法毁灭他经营一生的墨家局面,而俏如来,会阻止他。

墨家钜子,俏如来。

他带着这样的决心与缺舟证道,也带着这样的坚持看着欲星移牺牲自己。一声“钜子”将俏如来从牺牲自我中拉回,他必须活下去,从他走上这条路开始,生命本就不再完全属于他自己。

他要回去处理善后事宜,安定民心,元邪皇进犯中原,他要趁着缺舟先生拖延的时间抢先绸缪,让群侠再多几分生机,没有时间伤感,也没有时间追忆。

又有一个人牺牲了。他对自己说,为欲师叔在心中挂上一串琉璃。下一个会是谁?

得知墨狂此时还无法完全抗衡幽灵魔刀时,俏如来就明白了废苍生想说的话。墨狂需要升级,它已经融合了王骨灵能,如果需要再次提升,只能用千年玄铁。

下一个是玄狐。

“我知道师尊会如何抉择。”俏如来说。

他眼前又一次浮现出碧色身影,如果是默苍离,会当即决定牺牲玄狐,利用他如今已生出七情,设局逼他自愿投炉。这是必要的牺牲,也是最佳解法之一。用一粒棋子换取九界安平,代价不大。

但是玄狐,是人。

“但俏如来,终究不是师尊。”

纵横之间,多有出路。棋局解法从来都不是唯一,牺牲一人虽为上策,但计策无边,或许有更优解。经过诸多遗憾,抛子却从未变得轻松,反而随着诸多英灵,日渐沉重。他只觉得每位烈士都于夜间入梦,默默低语中,皆是一幕幕遗憾之景。

他不想牺牲玄狐。已经有这么多人为此牺牲,无论如何,他想再试一试。

但是玄狐…是人啊。常欣的善意,村民的谅解,一系列证剑论道,终究是让他成为了堂堂正正,心向正道的人。而俏如来,察觉到了。

他发现玄狐心情有异,便主动提议饮酒暂歇。这是玄狐从未尝试过的,即使闹了笑话,也是多了欢乐。你看,人间还有这么多你未曾体验的,你没有必要现在就牺牲自己。

我想让你们活下去。

俏如来冲进黑水城,只见漫天火光。不灭火遇到千年玄铁,烧得尤其旺盛,只见玄狐一片衣角飞出,被他抓住,仍带着灼热的温度。玄狐说,我不想死。

俏如来又何尝希望他死。

他想不出其他方法,是否因为这场酒局让玄狐决意牺牲,也已经无从得知。人间七情中,终是存了大义。

玄狐是被他害死的,站在铁炉之外,俏如来莫名生出了这个想法。若他在合招后不再让玄狐处于战局核心,让他处于外围安抚民众,或是退到后方,或许事情还有转机?

哪有这么多或许,俏如来,玄狐是被你害死的。

他攥紧了掌心布条,一时无言,只剩下了一个字:等。

俏如来,定不辜负任何牺牲。

邪火已平,天光乍起。

俏如来只觉得自己从一场环境中苏醒,背后尤带着雪山银燕掌心的温度,还有一声“大哥,这次让我与你一同承担。”随之,力竭的身体被巧劲拉起,震出战圈。

…存孝!!

疼痛自四周白骸回归,胸中一片闷滞,真气在经脉间阻塞,受伤的领导者却无暇顾及,一心只想下床寻找一抹自梦中小时的身影。小弟,存孝,银燕。他一遍一遍默念那个名字,即使史艳文将他按回床上,也难抑心中焦急。

已经到了最后关头,为何仍是…!

冷静,俏如来。

已经过去了七天,他错过的,远不止有银燕失踪。魔祸平息当下,中原百废待兴,此处有爹亲暂时主持大局。九算原是分散各界,平定祸乱的幕后力量,然而墨乱之后,所剩无几,如今,其余几界仍然混乱不堪。

银燕可能只是被摔落在九界某处,只要倾力寻找,就有希望。而如今除了银燕,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他去完成。鳞王、海境、九界巡回,墨家钜子的责任所在,中原盟主的当为之事。

你不能停,也不该停。无数声音加诸万千压力。

身为钜子,你本该如此。

俏如来明白自己当为之事。他对那个声音说,俏如来也从不逃避自己所做的选择。

他是俏如来,也是墨家钜子,肩负墨家期望,力求九界安平。一人之力终归渺小,但作为执棋者,终归是比常人,有更大的作用。俏如来不求以一己之力做到古今万千圣贤难为之事,只求无愧于心,无愧于行。

他始终如此。

所以他启程,走向无边黑暗。







4.精忠

春去秋来,又是一年春节时。

海境身处无根水深处。没有季节之分,又因政局动荡、屡遭叛乱,虽有年节,也一切从简,过得不甚舒心。以至于连殚精竭虑的智者都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。回到中原,又是事务缠身,即使史艳文暂代盟主之位,也仍有很多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。直到家家户户挂起春联、张灯结彩,俏如来才恍然发现,又是一年过去了。

可惜中原领导人直到小年都不得空闲,除夕当日,尚同会群侠纷纷归家,才劝他也回去稍作休息,欢度佳节。

秦横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,直到他的身影也再看不见,俏如来才收起最后一本文书——那是来自苗疆的信帖,由无心寄来的,说由于身居苗疆祭司之位,难以来中原过年,向叔父及精忠大哥道歉。

史家的孩子个个都是翘楚,每年年节也少有聚齐的时候。俏如来几乎记不清上一次全家齐聚是何时了,只记得多年前爹亲失踪,之后又是小空被送入魔世,再到他与爹亲失陷其中,随即而来的元邪皇更是让大家都难以安心过节。如今想来,倒是太过凄凉了。

自己在海境的那一年,爹亲是如何过节的呢?看着眼前稍显荒芜、空空荡荡的正气山庄,俏如来没来由地想着。

银燕仍未寻到行踪,无心忙着苗疆事务,囿于尚同会事务,爹亲也无法抽身,那时他大约也是对着冷清的正气山庄,挑灯忙碌吧?

一看便是许久未曾住人的居所蒙着一层薄灰,俏如来打了盆水,拿着扫帚细细清扫起来,即使只有一人,春节习俗也不应摒除,或许这样,便能求得一个阖家团圆。

团圆,真是奢侈的词汇。

俏如来盯着一张画像,摇了摇头,那时前年春节爹亲寻画师所画,意在平安团圆,将未曾归家的人也算了进去,但事实上,画像内的光景从未发生。

小空已是戮世摩罗,更是不承认自己的史家人身份,日前还进入中原,似在寻找什么。虽从不希望与他完全对立,相信这是他选择的道路,与自己并无冲突,但还是必须留心。至于春节,是断不会归家的。

爹亲如今在九界范围找寻银燕,不知所踪,亦不知是否会回来,即使不归,找寻银燕才是要事,这也无妨。

至于叔父,应该是陪着无心在苗疆吧,他们父女二人许久不见,叔父如今易容,平日不能与无心相认,好不容易有了些时间,是该多享些天伦之乐。

但正气山庄能容纳这么多人,一人过节也属实不该。思衬片刻,俏如来提笔修书一封,托人尽快带到修儒手中,又出门来到市集,准备买些做菜的素食。

却未曾想被市集中的卖家认出来了,连指着他说这是救了中原的大英雄,不愿手下菜钱,俏如来只得半推半就,盛情难却,收下了比预计多许多的食材。

他吃不完,便想着分给一路见到的乞儿,却发现将近年关,街道上空无一人,直到望见正气山庄门口,才看着两大袋蔬菜瓜果哭笑不得。

但正气山庄却与他刚离开时不全相同了。

由于被市集民众拉着说了好些体己话,俏如来这趟去了不短的时间,待回转时,发现前厅桌面已被人擦拭完毕,地面也似刚过洒扫,焕然一新。内室隐隐传出些声音,看来客人仍在。

若让修儒打扫卫生就太麻烦人了。俏如来急急放下袋子,推门进入,却一时征愣在原地。

“修…爹亲?”

史艳文正站在书架前整理图书。正气山庄的书房是所有房间中最有人气的地方,因为藏书丰富,俏如来也常需归家查阅,只在书桌前端坐半晌,便又启程跑起该行的日程。也是因此,书的分类有些杂乱了。

不过这不是俏如来的关注点。爹亲穿着离开时那件白衣,神情淡然,看到他进入又多了些欣喜。俏如来只觉得屋子都亮堂了些许。

“精忠。”史艳文开口,“你回来了。”

“爹亲怎会有时间回来,是银燕…?”俏如来道。日前爹亲离开是为找寻银燕下落,或许如今,已有了些线索?

“…仍无银燕的消息。”史艳文轻声回答,看着俏如来的目光倏尔黯然,声音中带了些安抚,“精忠不必担忧,仅剩几界,相信银燕定能平安,若有消息,也会有人及时来报。”

嗯。俏如来低声应下,上前几步接手史艳文的工作,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,爹亲路途中是否安好,中原近期不算太平,要注意安全;为何突然归家,是遇到了什么问题,或是…?

“精忠,”俏如来沉浸在思考中,史艳文便在一边看着。他素来了解大儿子的性子,在接住天下重担后变得越发沉默——分明是满腹心事,却相顾无言。史艳文只觉欣慰,也十分心疼,还是忍不住出言打断,“今日是年关。”

爹亲是来与你一同过节的。

……啊?智者平日瞬思百汇的大脑猛然当了机,仿佛每个字都认识,却咂摸不透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。只觉得不符冬日的温暖逐渐爬升,将冻得有些僵硬的精神化开。

“怎么能让爹亲动手,孩儿来做便是。”争先揽活之间,终是无言。

俏如来摘菜时还有些恍惚,他忆起的是一年前邪神之祸。当时他身受重伤,气力不支,但事务繁重,每个关卡、每条策略都需要他操心。自知不能倒下,身体却很不给面子,心神一松便昏迷过去,只记得意识最后靠上的温暖肩头,与曾经一般令人安心。

那日他醒来时是在还珠楼客房,梦中仍在面对数场危机,皆是最坏的局面。好不容易喘匀了气,正要下床,却被史艳文按了回去。

他说,在这一刻,做爹亲的孩儿,别做天下人的俏如来。

好像更早以前也有类似的记忆,但他忘却了。

“精忠,帮爹亲拿一下那边的碗。”史艳文在他晃神的时候已经切好了水果,俏如来猛地回神,忙不迭应了一声掩饰自己刚才的情绪波动。

无论多少人唤他俏如来、盟主、钜子、中原领袖,爹亲总是一如既往地,唤他“精忠”。若是失了这个称呼,或许俏如来,就真的忘却了。

他是爹亲的孩儿,他有个家。这也是为何,俏如来永远是俏如来。

“俏如来大哥,你在里面吗?”修儒带着活力的声音从前厅传来,俏如来放下了洗完的菜,出门迎接。小医者身上还带着些寒气,跳了跳暖暖身子,从包裹中取出袋茶叶来。“这是师叔说送给俏如来大哥的!”

“好,快进来暖暖吧。”俏如来接过茶叶,将修儒往里带。

“俏如来大哥,你一个人过节…啊,史君子您也在。我在这里打扰你们,是不是不太好?”修儒原想着宽慰几句,却在看见另一人时话锋一转,又带了些犹豫。

“无妨,正气山庄也只有我与精忠二人在,来者是客,修儒也一起留下吧。”史艳文一手拿着果盆,一手提着还未来得及放下的调料瓶,冲修儒笑了笑。

“啊,好,那我也来帮忙煮饭!”

这样三人忙碌着,不知不觉就到了夜晚。

正气山庄周围是没有邻居的,一来朝廷尚未倒伏前,史家作为大将军,自然将家址选在闹市之外,相对僻静广袤的所在。二来也无人敢于将屋子建在附近,仿佛捡起自己一方小屋就是对正气山庄地界的不敬。

无论史艳文还是俏如来都对这种说法不甚认同,却无法改变此地无邻的事实。好在焰火总是放得很高,高过任何一个领袖宝座,让所有中原人都能为之赞叹。

今年放焰火的人格外多,大家都在庆祝中原劫后余生,或许还夹杂几句玄武真道齐天寿甲,但这个念头一出,俏如来也只是摇了摇头。

争,不差这一天。

史艳文似乎想到什么,起身去了屋后,变戏法般拿出两个大红包,一个藏在屋檐下不起眼的角落,另一个抓在手中,又走回前院。

“精忠,新年快乐。”俏如来闻言回头,看着无比显眼的红包,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。“孩儿已不是孩子了…”一句话哽在喉间,又觉得不该说,咽了下去,只剩下一句“多谢爹亲。”随后,也从袋中拿出个一样的递给修儒。

“爹亲方才去后院干什么?”

“没什么,只是想到些事情,就去顺便做了。”

后院。

墨绿身影极为熟练地翻墙入内,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动静,看着满天焰火嗤笑一声,沿着墙边走了一圈,果然在墙根发现一个红包,成色极新,显然是有人刚放下的。

“史艳文,还算你有点良心,记得给恁爸留个红包。”语罢,又是一声嗤笑。修罗国度现任帝尊极有风度地决定今天暂时不给中原制造麻烦,手撑墙面,一个漂亮的后空翻消失在夜色中。

风过留声,世间长宁。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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